姜雪寧出去時, 連外頭立著的劍書都不敢多看一眼,趁著天色昏暗回了屋,徑直將臟污的衣裙拽了下來, 還不好就這般放在屋中留待丫鬟來收拾, 索性一把扔進了水盆, 浸得沒了痕迹方才消停。
只是躺在床上,大半宿沒睡著。
次日丫鬟進來伺候洗漱, 瞧見她昨日的衣衫都浸在水盆里濕漉漉的, 都不由有些驚訝。姜雪寧只說是昨夜回來喝多了, 沒留神隨便放了衣服。丫鬟們自然也都沒有多想。
邊關戰事既歇,尤芳吟與任為志打算著擇日離開忻州。只是來都來一趟, 邊關也有些邊關的土宜, 倒不妨帶些回去, 做上一趟順便的生意。是以一大早來問姜雪寧,要不要一道去街市上逛逛, 看看關中風物。
姜雪寧正心煩。
本來昨晚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, 要同謝危說個明白。然而話沒說兩句就,就發生了那樣的事,簡直荒謬絕倫!若非一大早醒來還看見那水盆里浸著的衣裙, 還有自己頸側仍舊留有痕迹的淡淡牙痕,只怕她都要以為是自己膽大包天,連這種夢都敢做了。
只是計劃也被打亂了。
她深知謝危的本事,也深知自己的處境, 拖得越久,不過越使自己陷入旋渦難以抽身罷了。
尤芳吟來找, 她倒正好讓自己離開這座不知為何變得憋悶了幾分的將軍府,去街市上透口氣, 散散心,順便想想清楚。
於是兩人相攜出了門。
節後大年初一的早晨,街市上一片喜氣,商鋪上的東西琳琅滿目,到處都是出門遊玩的人。
高高的城樓上,謝危與呂顯遠遠看過了城外大營的情況,便往回走去。
雖已進了新年,風卻還冷著。
只不過呂顯說著話,倒覺得謝居安的心情似乎並不受這冷風的影響,眉目清遠,意態蕭疏,比起天上高掛的溶溶月,反倒像是柳絮池塘里飄著的淡淡風。
他往身後瞅了瞅,沒看見刀琴,不由道:「今兒個一大早起來就聽說刀琴昨晚抓了個姑娘,訓了好一頓,哭得慘兮兮的,聽說要在牢里關上好幾天,是怎麼了,犯什麼事兒了?」
謝危眉梢輕輕一挑。
他回眸看了呂顯一眼,道:「刀琴性子偏僻些,愛跟人較真,估摸哪裡開罪他了吧。」
呂顯:「……」
還能回答得再敷衍一點?我他媽信你有鬼!
他索性不打聽了,先向周遭看了一眼,見沒人在附近,才開口道:「如今朝廷派了周寅之來,算是將了咱們一軍,你打算怎麼辦?」
沈琅這人,帝王心術著實不差。
雖然沒用到正路,可用在這等歪路上,對付尋常人是足夠的。
只可惜,謝危不是尋常人。
他垂眸看著眼前城牆磚塊,伸手撫觸上頭經年留下的刀劍痕迹,道:「如今他來招安,忻州城的將領多少也領著兵,一朝舉旗要反並不容易。眼下並不是最好的時機。不過……」
呂顯道:「你有後招?」
謝危收回手來,看著掌心細細的掌紋,只道:「天教還沒出手,萬休子籌謀了這些年,豈能瞅不準時機?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這種事急不得。」
話正說著,下方忽然傳來點動靜。
二人轉頭望去,竟是周寅之從下方走了上來。
兩邊兵士都給他行禮。
他卻是一眼就看見這邊佇立的謝危與呂顯,一怔之後,走上前來:「下官見過謝少師。昨日來得匆忙,又正逢慶功宴席,倒是都沒來得及說正事。不想正要去找燕臨將軍,這就遇上您了。」
謝危道:「您有正事?」
周寅之目光微微一閃,看著他便笑起來:「聽說長公主殿下救回來也有月余了,先前是身體需要靜養,如今殿下已經大好,聖上的意思是要接殿下回京。且您與燕臨將軍這一番攻打韃靼,救出公主,使得韃靼臣服我朝,削弱其力量,又免去了邊關接下來幾年的戰禍,乃是汗馬功勞,當要昭告天下,加官進爵。禮部連加封的文書都已經在擬制了,只是不知,您與燕將軍何日動身?」
邊關有屯兵十萬,京城是鞭長莫及,可要回去那就是赤手空拳,又入敵腹。
誰敢冒這樣的風險?
謝危覺著周寅之這話試探的意味更多些,只是也不慌不亂,反而先向周遭看了一眼,繼而才看向周寅之,聲音壓低了,輕嘆一聲:「周大人,朝廷當真就輕輕饒過此事了?」
周寅之的神情,忽然有些凝滯:「您這是……」
謝危面上卻凜冽了幾分:「燕氏一族當年被查與平南王逆黨有所勾連,對聖上、對朝廷懷恨在心,此番燕臨在邊關看似舉兵救了公主,乃是百姓所稱道的義舉,可你我難道不知,聖上根本就沒有過那所謂的調令?到得忻州後,謝某便知時有不妥。只可惜,為時已晚,軍權已然落入賊人手中。一為自保,二為大局,三為百姓,便出了虛與委蛇的下策,先助他成事,再俟朝廷消息。只是周大人來竟是孤身前來,昨日席間還與他談笑風生,倒令人十分不解。不知,朝廷是如何打算?」
呂顯在旁邊聽得想笑。
周寅之卻是萬沒料想謝危會有如此一番說辭。
他到得忻州後也曾四處打聽,幾乎先入為主地以為謝危也參與了此次邊關的矯詔謀逆。畢竟以他往日效命於姜雪寧時的所知,加上這兩年來朝中打過的不多交道,從來不敢小覷謝危,甚至比旁人還要忌憚他一二。
然而謝危竟說與燕臨乃是虛與委蛇。
周寅之心電急轉,一時倒不能辨明真假,可他在錦衣衛也一番沉浮,如今算個人物,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,卻是會的。
當下便輕輕一聲苦笑。
只一副低沉的口吻,道:「原來少師大人也有苦衷,我便想,聖上視您為座師,當做左膀右臂,該不至於如此。只是一如您所言,事已成定局,實在難有扭轉之機,倒不如將錯就錯,看看情況。或者,您有別的高見?」
謝危斂眸,光華流轉,默然半晌,搖頭:「敵強我弱,苦無良計。」
周寅之續道:「那回京之事……」
謝危向著城樓內側那修建在瓮城之上的箭樓看了一眼,道:「燕世子方召集了城中領兵的諸位將領在箭樓議事,只是謝某一介文官,不便忝列旁聽。周大人來得正好,不如先去探探口風,我等再做計議?」
周寅之也看向那箭樓,卻是不由沉吟。
對謝危的話,他連三成都不敢信。
只恐多信一成,就落得萬劫不復的境地;更恐落入人圈套,或是一不小心吐露點不該說的秘密,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。
呂顯卻是跟明鏡似的,自然知道謝危這番話沒有一句真,不過是在迷惑周寅之罷了,心裡覺得可樂。但看周寅之說話似乎忌憚有旁人在側的感覺,便自己挪了步,要往一旁避去。
不成想,才挪了一步,就瞧見下方人影。
那一時竟下意識脫口而出:「尤姑娘?」
尤芳吟正陪著姜雪寧看看忻州城本地的一間茶莊,剛買了二兩茶葉準備回去看看與自家經營的有無差別,哪裡想到會忽然被人喚上一聲?
兩人循著聲音抬頭,這才看見呂顯。
順帶著,也就看見了城樓上的謝危和周寅之。
姜雪寧頓時一怔。
謝危也稍有意外,然而當他瞧見姜雪寧時,也就瞧見了她今日新換的一身淺碧百褶裙,還有系在頸上一條毛茸茸圍脖,將那纖細脖頸擋了個嚴嚴實實,也不知怎的,腦海里便翻出昨夜那些事來。
難得的一種不自在便讓他僵硬了片刻。
畢竟,自瀆這種事……
姜雪寧看向他。
謝危雖沒避開目光,可耳尖上卻不可避免地染上少許可疑的紅。
只是旁人的注意力都在下方,倒沒注意他。
周寅之看見姜雪寧同尤芳吟在一塊兒,目光又是微微閃了一閃,竟主動與她攀談起來:「二姑娘這是與尤老闆一道忙碌生意了嗎?」
姜雪寧收回了盯著謝危的目光。
反正做下那等丟人事情的也不是她,是以反倒格外坦然,唇邊甚至還掛了笑,道:「倒不是,逛逛街罷了。」
話都說起來了,自然也不方便這就走。
何況她對周寅之始終有疑慮。
這一下既然遇到,便同尤芳吟說了一句,要往城樓上去。可尤芳吟卻搖了搖頭,向城樓上立著的人看一眼,說自己就在一旁的茶座里等她就是,並不與姜雪寧一道上去。
姜雪寧看一眼上頭的呂顯,心下瞭然,也不說什麼,點了點頭,便拎了裙角,順著城樓下方的台階走到城樓上面。
謝危似乎不很自在,並沒說話。
呂顯見尤芳吟沒上來,有些不痛快,也沒開口。
倒是周寅之頗為熟稔模樣,同姜雪寧寒暄,見她手裡還拎了二兩茶葉,不由道:「關中市井的茶葉只怕比不上京城,畢竟好的都在江南或者送進宮裡了。」
姜雪寧這些年的生意射獵也頗為廣泛,早年也算執掌後宮,知道各地如何向朝廷進貢的人,哪兒能不清楚這個呢?
只是周寅之當年對茶卻沒有這樣的了解。
想當初她到周寅之家中去,僅有幺娘一人伺候,仔細沏了端上來招待她的自是家中最好的茶,可也不過就是那年次上一等的凍頂烏龍。
姜雪寧想到幺娘,倒不免一下想到周寅之與陳淑儀這一樁親事,不由道:「幺娘還好嗎?」
周寅之一怔,似乎沒想到她會問起幺娘。
他哪裡知道姜雪寧對他有多了解?
前世周寅之雖然娶的是姚惜,可府內卻有許多姬妾,幺娘的容貌雖然算不得最上等,寵愛也算不得最盛,可卻是他後宅中最長久的一個。後來姚惜莫名其妙沒了,姜雪寧雖不管周寅之後宅私事,可也約略聽過些捕風捉影的傳聞,說姚惜是想對付幺娘,這才出的事。
是以她對這沒見過幾面的清秀女子,格外關注。
周寅之有些謹慎:「您怎麼問起她來?」
姜雪寧道:「只是提起茶便想起她,舊日替我沏茶的時候,茶雖不太好,可沏茶的手藝卻是不錯。眼下你將迎陳淑儀進門,可別委屈了她吧?」
周寅之忽然有些沉默。
過得片刻才笑:「她早年是茶農家的女兒,家道中落才隨了我,確是愛茶的。我離京來忻州前,宮裡秋茶剛賜下,她倒喜滇紅一味。二姑娘關懷,我回去定轉達於她。」
姜雪寧忽然抬眸,定定看了他一眼。
這眸光有一剎太亮。
周寅之陡然生出一分不安:「可有不妥?」
然而這眸光轉瞬便歸於了尋常,姜雪寧若無其事地「哦」了一聲,笑道:「罷了,周大人的事情我過問個什麼勁兒?也不過就是忽然想起來罷了,還請大人莫要掛懷,是我冒昧了。」
周寅之忙道:「不敢。」
謝危在旁邊已見他們寒暄了半晌,一句一句聽著倒似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似的,心裡堵了不快,便不冷不熱插了句話:「周大人,再不走,箭樓那邊議事該要結束了。」
周寅之這才一驚,也聽出謝危這話有點「送客」之意,立時感覺出點端倪來,於是不再與姜雪寧攀談,躬身道:「瞧我,險些忘了正事。這便先行告辭,見燕將軍去。」
說完他一一道禮,順著蜿蜒的城牆往遠處箭樓去。
姜雪寧卻是看著他背影,眉頭緊皺。
謝危要笑不笑地問:「你同他倒很熟稔?」
姜雪寧心底發寒,竟道:「周寅之不對。」
謝危一怔。
姜雪寧卻是心電急轉,折過身來,壓低了聲音,看向謝危,語速飛快:「滇紅茶產自雲南,自來西南的秋茶採摘便晚,路途更遙,進貢到宮中向來是每年十一月中旬,便有風雪前後相差也不超過十日。皇帝再賜予寵臣,左不過就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的事。他自稱動身來邊關時,宮內秋茶方賜,京城到忻州快馬不過九日十日的路程,緣何竟然拖延到了昨日除夕,才入忻州?」
謝危瞳孔微微一縮。
姜雪寧截然道:「要麼他對動身的時間撒了謊,可沒這必要;要麼,中間缺的這段時間,他去了別的地方,另有圖謀!」